世间万千态度中，逃避是最无用的一种，因为逃得了大年三十，终究逃不了大年初一，纵然一夜未眠，窗外热闹的气氛还是透进来，催着虞昭去上妆梳洗见人，楚子宜也换上一身新衣裳，在旁边拿着个虎头娃娃咿咿呀呀催着。
依然下着雪，但虞昭心中沉沉，觉得轿子遮了光更昏沉，待在里头容易让人没精神，于是牵着楚子宜，踏着雪地往天子殿走去，丝丝冷风吹凉丝丝的刮过她的脸颊，终于让她觉得心里轻松了一点。
到时，后宫众人差不多也都来了，连闭门思过的楚子睿，今日也被恩准今日特地出来，同楚子凯他们一排站着，等着给源帝拜年，见虞昭来了，齐齐给她行礼。
所有人出身都比她尊贵，所有人年纪都年长于她，眼前场景，看得虞昭真觉得自己要折寿，连忙免了礼，自去站在众妃嫔首位一言不发等候着。
忽见楚子宜牵着虞昭的手使力，一个劲探着身子要往楚子凯方向去，这行为可不寻常，虞昭顺着楚子宜向往的方向望过去，刚好与楚子凯视线触碰，心头一触动，眼神也微闪，后又连忙正色装若无其事。
定下眼神后，虞昭这才看清，楚子凯手中拿着几个造型可爱奇特的糖人，一看就是给楚子宜拿的，于是她放开楚子宜，轻轻将他往楚子凯方向推了推，允许道：“过去吧。”
楚子宜此时却不动了，转过来又拉起虞昭的手，想让她带着自己一起过去。虞昭见此，深呼一口气拒绝，立起身子，将目光收回直直看着前方，残忍地不理会他的请求。
见此，楚子凯眼睛里的失落更加明显，主动迈步走过来，单手抱起楚子宜，将糖人给他，楚子宜高兴极了，转过身子将手上的东西挥舞着给虞昭看。
不争气，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虞昭有些微气，在心里埋怨着，只帮他将歪了的帽子戴好，任由楚子凯将楚子宜抱着，便再不愿理人。
大概一刻钟后，源帝从祠堂回来，众人随他进殿，拜年说了吉祥话后，源帝赐了红包，和众人随口攀谈一会儿，做样子吩咐虞昭先回去备着早膳，自己待会过去用了再歇息。
心知定然有事情要商议，虞昭带着楚子宜默不作声的先走一步，楚子宜一路吃着那糖人，糊得满脸都是，回到朝晖宫时又同那几只狼狗玩得欢快。正好让虞昭得了空，做模做样安排好了膳食。
接着，虞昭想回书房看看是书案还乱着，一开门，结果刚好和楚子凯撞个正着，二人四目相对，都愣住。
虞昭:“……”
“先前想知会你来着，你已经走了。”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怒气，楚子凯识时务地先示弱，生怕虞昭一怒之下会真把这路封了，连忙解释。“是父皇让我来的，说要商议事情。”
不等虞昭做答，外面源帝的声音传来，虞昭转身无视楚子凯，楚子凯跟着出来，三人一同围着桌子坐下，源帝边吃饭边对虞昭说：
“现在虞程藏得好，短时间内，看不出来个什么，所以朕打算上巳节时才让你省亲，机会有限，养一段时间再探，得到的消息或许会多些。”
“知道。”
虞昭答了话，有些心不在焉，但源帝没察觉，继续说道:“初八老四纳侧妃，朕亲自去主婚，你为亲自去送嫁，再让虞程感受一下，你和朕，对他家的看重。”
让一个会隐藏的人暴露野心的方法，就是让他觉得荣宠倍至，逐渐膨胀，再擅长伪装，败露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如果真能装一辈子的与世无争更好，那就算真的与世无争了。
虞昭欣然应下任务，正盘算着待省亲那天，顺便也要去看看虞陆，源帝吃饱了饭，指了指虞昭，又看向楚子凯，吩咐:“太子，再过几月的围猎，也该准备准备了，待出了元宵，你下午偷偷来朝晖宫，就在后园教她点射箭什么的。”
“儿臣遵旨。”“大可不必。”
一个立刻同意，一个脱口而出的拒绝。楚子凯虞昭两人两个态度碰撞，让场面有些尴尬。源帝不知缘由，所以不觉，只以为虞昭是嫌烦，劝道:
“学着没有坏处，不仅围猎用得上，还能强身健体，你一个女孩子家，以后出了宫，必要时也可防身。”
劝罢，源帝看虞昭不说话了，转头又对楚子凯道:“你需得好好地教，因为朕对外宣称，宸妃的箭术是朕亲自教的。”
继而复看着虞昭，语气不容拒绝:“你也得好好学，学得不好倒时候露手不熟，朕会没面子。”
天命难违，得了源帝的亲自安排，虞昭胸膛里的一口郁气，只能偷偷吞下去憋着，楚子凯可就不一样了，他尽力压制着心中的窃喜，看着虞昭的眼神，又亮了不止一个度。
素来不爱被人摆布的虞昭被源帝强加了一个任务，她心里极度不开心，不愿看任何人，只盯着地面，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不愿意。可惜源帝甩下话就去偏殿休息了，并没有看到。剩了气氛微妙的二人独自相处。
“我的骑射剑法，都还行。”昨晚才吃了个冷脸，楚子凯虽开心，却还是小心翼翼的，跟虞昭表示道：
“你若要学刀枪等，也没问题，我慢慢教你就是，不会很累的。”
根本不是累不累的问题，虞昭心里的感受说不出来，如今一听到楚子凯的声音觉得头疼，不大愿意回答他的话，起身径直往外走去。只觉得楚子凯盯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如火一般炽热，和他待不下去了，需逃到雪地里冷静冷静。
“子宜今早吃了糖，好似没漱口，我去瞧瞧。”
不欲逼迫她太甚，楚子凯决定在与虞昭相处中慢慢打动她，一想到不多时每日都能与她单独相见打交道了，心情稍好，胃口也变好，拿起筷子吃着桌上的膳食，心道来日方长，足以打动一颗警惕满满的心，以此来鼓励着自己不必灰心。
初八到来，源帝虞昭都遵守承诺，分乘两驾马车出了宫，一个来到四皇子府一个去了虞府。
旨意早早就传了进来，虞府上下早就侯着虞昭凤驾亲临，关心此事，倒比关心虞珠出嫁之事更甚。
当虞昭亲自为虞珠盖上盖头时，察觉到了她眼中的担忧与泪痕，心中了然他所忧为何，小声嘱咐道:
“只管当好四皇子侧妃，你本事大了，虞府里自然不会有人敢欺辱你娘。”
没生在大夫人的肚子里，从来都是矮人一截，这种滋味，虞昭也曾体会过。今日虞珠
可以以一场婚姻去改命还算幸运，虞昭却至小都知道一个道理，庶出子女要想生娘不受委屈，最终还是得靠自己争气，故不介意传授给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
在盖头垂下那一刻，虞珠感激地对虞昭点头致谢，同时鞭炮声响起，喜娘来扶着她上了花轿，喧闹中，虞昭忽余光瞥见，在偏门后方，有一妇人真含着泪偷看这边的热闹。
细眼再看，正是虞珠的生母二姨娘，虞昭叹了口气，眼下情景就体现了那句“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的道理。粉装一裹眉目低垂，卑微做小侍奉了人一辈子，苦楚心酸尝尽，最重连自己女儿出嫁，都没有资格相送，如此悲哀一世，倒不如不嫁来得自在。
感慨罢，就有人上来请虞昭回宫了，她反应过来，心里对二姨娘的那点可怜，便即刻消散了，世上可怜人多了去了，何能是她可怜的过来的，看看周围这寸步不离将自己看守得严严实实的宫人，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算不算一位。
转眼又至元宵，从民间各地进贡来的奇形怪状的花灯，将皇宫各处装饰得不那么端庄严肃了。楚子宜和宫人看得开心，虞昭却没心思去赏，只因她清楚，明日起，楚子凯每日下午便要从那密道里钻出来在自己眼前晃悠了。
心下除了烦躁外，一种莫名的感觉更是让虞昭心慌，为了逃避，虞昭自称身体不适，窝在寝殿中拿着本书在眼前杵着，尽力让自己的思绪被占满，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思绪间，传来吱呀一声，书房门轻轻打开了。虽声音极小，但在安静的内殿中，清晰得很，今日源帝宿于天子殿，自然不会是他……那便是……虞昭默默起身，装作不知道般快步往偏殿走去，楚子凯却不给她逃的机会。“……虞昭。”
装不成了，虞昭转头，冷漠道：“出了元宵，每日下午。太子殿下为何不遵陛下旨意？”
“你别如此，我先向你赔罪。”
这不近人情的样子让楚子凯心里闷闷，他垂下眼睑，脸上的神情竟还有一丝可怜兮兮的意味。
“你不爱听那天的话，我就先收回，可是，你能否就如从前那般待我，虽不谈亲近，但不至于见了我就逃。”
捅破了窗户纸还要叫里面的人装作看不见，怎么可能的事？虞昭如是想，又恼自己当日脑子发热被人带入了虎穴，只想快点结束平平安安离开，可下一只老虎又放了话，想留住自己，如今楚子凯不论说什么，她都不能轻易将心中的警惕放下了。
刚想气势大起出口拒绝，虞昭转眼却见楚子凯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竟破天荒带了些委屈伤感，狠话即刻就被堵在了嗓子眼，憋了半天说不出口，最终只问出了一句。“事成之时，你会兑现承诺？”
楚子凯点头，答道:“以你的想法来，没问题。”
此言其实有歧义，想法这个东西，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感情的积累慢慢变的。楚子凯便是做好了要对虞昭来这一场细水长流攻势，所以以这话应付她，能顺她的心意，却也不算欺骗。
可虞昭自信自己理智的想法是坚定的，所以没发现里面另一层含义。得了答案，稍安，指了指书房的密道又冷声说明道:
“事不过三，殿下以后若再犯，即刻封门，我会说到做到的。”
“自然。”
好歹算是将她炸起来的情绪顺下去了，楚子凯也觉心安，爽快承诺，走近拿出一些手指套等防护用具递给她，细心关切道：
“我想你没练过箭，明日第一次拨动弓弦，恐手会疼，就做了这些，你明日戴上，会好些。”
“知道了，放下吧，谢太子殿下。”
道过谢，虞昭不愿伸手去接，把自己与楚子凯的距离控制的很得体，说完，微扬了下下巴，示意他该走了，没有一点要留人喝杯茶的意思。
楚子凯想留也无奈得听安排，只得转头往书房去，虞昭就在原地看着他离去，听得书房里的动静完全消失过后，疾步上前关上了书房门，又搬过桌子将门堵住，严严实实，好似只有这般堵着，她心中的安生才会多一些。
但情意一旦萌生，无论无何都是堵不住的，虞昭向来直爽洒脱，唯有这件事却迟迟不认，平日倔强倒是丝毫未减，一昧在心头说服自己楚子凯这行为是莫名其妙，自己心里不舒坦，则是因为害怕被他连累所致。
那一丝丝莫名情感有一下没一下在虞昭心中扫动着，今夜窗外挂着的灯笼红彤彤的光又照进来，晃的虞昭脸上的通红不散，也晃得她心烦气躁辗转反侧不得好眠。
翌日，楚子凯兴致勃勃如约而至，卓姚听了吩咐在外殿守着，后园只留有楚子凯与虞昭二人，这更让她浑身不自在，眼见旁边楚子凯是神色自若，便暗自奉劝自己把心态放平不要多想。
其实不然，楚子凯不过是脸皮厚些而已，内心也是激动荡漾着，但怕吓到虞昭，尽了全力压制着，专心做着准备工作预备教授虞昭箭术。
连着抬手示范几次，楚子凯英姿焕发，次次射出的锋芒都正中靶心，且箭头都稳稳扎在其上，忽又见上方飞过一鸽子，于是举弓扬起朝天，弦动鸟落，可见技艺确实炉火纯青，看得虞昭在心里叫绝。
威风展示完毕，楚子凯走过来将弓递给她。“先自己试试。”
虞昭拿起，尽力学着楚子凯方才的样子，却听他说不对，又按他口上指导的方法，摆好了一个正确的姿势，接着拉弓，松手，然后，箭直直落下。
“你力道用得不对，”楚子凯说着，过来边扶着虞昭的身形，扶了扶她的手肘肩臂，口上边指导。“力度有些不够，不过对于你们女孩子来说，射箭一术重在精准不在力大，记住用肩带动手的伸展，同时手要稳，瞄准后，箭也要放得果断。”
二人肢体有触碰，虞昭的身体瞬间僵了。楚子凯如同丝毫未察觉一样，依然站在虞昭的身后手把手教着，两人的距离，还是第一次如此靠近。
偏偏楚子凯前不久才表露了心思，纵然后面改了口，要说让虞昭完全当做没发生过怎么可能，所以大脑飞速转着，尽力让自己思维清醒着，想着他举止若再过分一点，自己就抬腿踢他。
好在后来没有了，楚子凯指导好了就退开在一旁，虞昭就着那个姿势，放弦，箭出。虽还是没挨着靶子，但至少箭离了弓飞出了一段距离了。
楚子凯又拿出一箭替她安上，指出不足。“身子不要太僵了，集中注意力，眼睛也注意瞄准些。”
说完，楚子凯再次上手虞昭稳住身形，耐心调整着各处细节。这次却没有退开，虞昭尽力按他说的做，又听他在后方指挥:
“只盯着那靶心的一处，其余皆是虚无，不必去想。”
话音落下的同时，虞昭咬牙放了手中箭，箭离弓的回力，震得她的身形不由自主往后一扬，楚子凯在后伸手，连忙接住了，故虞昭整个人，稳稳贴在了他怀中。
反应过来时，虞昭连忙挣脱出来，动作依然，想不动声色糊弄过去，可她的心跳正不断在加剧，却是逃避不了的事实。
倒春寒时候的阳光，并无半点暖意，虞昭晨起，也未施胭脂，现在那张清冷的脸上，却不知因何缘由浮现出几分微红，她自己也有所察觉，装作渴了去石桌旁喝茶，试图压制下去。
楚子凯看得清楚，微笑不言，忽然变得善解人意。“还不错，今日便如此吧。”
虞昭点头默认，再看那箭，竟正正挂在红心上，学的好与坏虞昭都不想管，自行迈步进屋去了，出言请离楚子凯。
楚子凯依她言，再说了两句关切之言，就拐进的书房，回了东宫。
那箭无人管，而后依然明晃晃的挂在靶上，引得虞昭不自觉向往那处看。让她心中苦恼的事是，那支箭中了红心，恐怕也穿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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