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脸挥一挥手。

    那名叫博吉儿的将领站起来,把拳头按着左胸,高声说。「呼邪儿王子很了不起!带领我军连下夏国五城,是这次征战的大英雄!大功臣!但是大王子有功不赏,反而打了他五十军棍!打得他连坐着食庆功宴也不行。大汗,博吉儿看不过眼,请大汗主持公道!」他说得激愤,连唇上鲜红的虬髯也吹得飞起。

    博吉儿是赤那军中的先锋将军,素来粗豪,直肠直肚,有他当先,不少心中早有不满的将领都纷纷附和。

    乌儿戈冷眼横扫,瞧见附和博吉儿为呼邪儿抱不平的将领竟占帐中大半,余下的也都露出同意的眼神。

    赤那人生在极北,一生与大自然搏斗,最敬重就是勇猛的战士,呼邪儿有功反被责罚早已激起众将不满,乌儿戈头一转,向阿提拉看去。

    「阿提拉,你有甚麽解释?」

    「父汗。」阿提拉早有准备,风度翩翩地走出来,先向乌儿戈行礼。「此次出征,父汗任我为三军统帅,我自应有权指挥三军将领,包括我的弟弟。」

    「没错!」乌儿戈点点头。

    「此次出征,我一共只对呼邪儿下达两条军令,第一:破城后不可屠戮抢掠,第二:带回惠安城太守施道安。」话语未顿,就听有席中人叫道。「打仗那有不死人的?若不夺取他们的财宝牛羊,我们辛辛苦苦远离家乡,攻下城池是为什么?」攻城后屠杀、抢夺是赤那数百年来的习惯,众人皆习以为常,是为理所当然之事,阿提拉反其道而行,自然引起不满。

    不理会四周的声浪,阿提拉迳自挺直腰背,看着宝座上的乌儿戈。

    「呼邪儿对主帅之令置若罔闻,不单止屠杀平民、杀死施道安,更用他的尸体侮辱主帅所派的使者。父汗,我若不处罚他,往后如何能统率三军?中原地大物博,我们若要立足其上,就必先得到民心,若只知屠杀,中原百姓只会拼死反抗,施道安已向我投诚,却惨遭杀害,往后如何还有夏国的官员敢投靠我们?」

    一言一语,无一不在情在理,乌儿戈默默听着,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情绪。

    帐中众人都在等待他的反应,见其久久不语,阿提拉垂下脸孔,单膝跪到地上去。「孩儿本应先禀报父汗再作处断,但因父汗外出狩猎,而不得不私作决定,此为过失,请父汗处罚!」

    与一般赤那人不同,他生得长眉修目,俊朗温文,颇有龙凤之姿,即使是跪在地上,姿势也英挺得像是他们掠夺回来,由中原工匠所作的雕像一样,叫人不得暗暗赞赏。

    娜拉太后最疼爱这个长孙,见他跪下认错,立刻开口。「大汗,呼邪儿违反军令的确该罚,是我下令执行军法的,你不必责怪阿提拉。」

    她是乌儿戈的亲母,地位非比寻常,乌儿戈对她亦非常尊重,此时见连她也开口了,便知道事情必须告一段落。

    「你有道理,回座位去吧。」乌儿戈神色平淡地挥挥手,着长子起来后,眼睛便落在另一个儿子身上。

    呼邪儿一直在狼吞虎咽,对四周发生甚麽事似乎充耳不闻。

    锐利如鹰的眼睛里闪过慈父独有的光芒,乌儿戈说。「呼邪儿,你今次立下大功,父汗把俘虏回来的最漂亮的女人和最贵重的财宝都送给你。」

    「我……女……要唔嗯……」呼邪儿双手捧起大汤盅,骨碌骨碌地喝着,直到把盅里的汤喝到见底,众人才听得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要漂亮的女人……不过,她们……其实也不是很漂亮……」边说,眼睛鬼鬼祟祟地向纳兰紫渊斜视过去。

    纳兰紫渊索性把脸别到一旁,不看他一眼。

    乌儿戈哈哈大笑两声。

    「好!不要女人也可以!那些奴隶中有你想要的就去拿,我昨天打猎得来那头麋鹿也送给你!」

    「多谢父汗!」呼邪儿欢欢喜喜地谢恩,乌儿戈豪爽地大笑,金帐里的气氛再次回复热闹。

    漫天星子仿如布匹遮盖大地,纳兰紫渊踏出金帐,四周尽是熊熊火光。

    年轻的赤那一辈围着营火,有的聊天、有的饮酒,有的摔跤。热哄哄的气息扑脸而来,把他身上的醺意吹去大半。

    沿着营帐缓缓踱步,身后忽然传来叫声。

    「纳兰先生请留步。」

    纳兰紫渊顿足,回头。

    「大王子有事?」

    「先生难道忘记了答应给我一点时间吗?」阿提拉踏步而来,在夜里,火光中,身上白衣随风飒动,动作不急不缓,更显英姿不凡。

    看着他一直走到身前,纳兰紫渊淡淡地说。「我以为大王子已不再有心情。」

    阿提拉微笑。「还好。」

    招招手,侍从便上前来,手中拿着一个精美的红木匣子。

    阿提拉亲手打开。「这是我命人从京都带来的,听说是今年夏国京城子弟最喜爱的款式,请纳兰先生笑纳。」

    匣内放着一个双龙抢珠抹额,纳兰紫渊伸手拿起,但见不止两条金龙造得栩栩如生,龙口的宝珠更以一颗完好的翠蓝宝石琢成,光芒璀璨。

    「果然是巧夺天工。」他口中赞叹,双手把抹额轻轻地放回匣中。

    阿提拉问。「先生不喜欢?」

    「不是。大王子的眼光很好。谢大王子的赏赐,但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接受。」

    「这不是赏赐,只是我对纳兰先生的心意。」与阿提拉抑扬顿挫的嗓子相配的是眉目间的款款情意,纳兰紫渊微微一笑,还是把匣子推前。

    见他依然拒绝,阿提拉无奈收回。

    仰起头,于火光中凝视他略显失望的俊容,纳兰紫渊迟疑片刻,说。「或者,请大王子陪我走一段路?」

    阿提拉大喜过望,连忙答应,与他并肩而行。

    两人踏着柔软的草地,于明月星空下缓缓漫步,草原的热闹倏然远离。

    看着身边人披着皎皎月色,温乎如莹的玉雕容颜,淡淡的骄傲的又柔软的轮廓,飘然得似要踏着轻云而去的风姿身段,阿提拉觉得一股醉意油然而起,醉意给他勇气,右手悄悄地自背后伸出。

    只差一点就要握上纳兰紫渊的左手,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响亮的喝彩声。

    「好——!」纳兰紫渊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

    微微转身,衣袖拂摆,阿提拉眼睁睁地瞧着那只色如白玉的手掌与自己的指尖擦过,心中不无惋惜。

    「在吵什么?」微愠,游目看去,原来是火堆旁的摔跤比赛刚好分出胜负,胜者以极漂亮的手法把对手摔地上,引来震天喝彩。

    瞧清楚那名胜者的真容,阿提拉不觉苦笑。

    「是呼邪儿。」

    「嗯……」纳兰紫渊点点头,眼看着那方,漫不经心似地问。「刚才在金帐内,大汗如此赏赐呼邪儿,大王子心里可有不舒服?」

    「父汗向来偏爱呼邪儿,这件事我知道。」阿提拉摇头,语气有点无奈,又带点慨叹。「我明白父汗一直想对在呼邪儿童年时的失误作出补偿。」

    纳兰紫渊赞道。「大王子的性情果然温和良善。」

    阿提拉大喜,却听他淡淡地接下去说。「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最大的缺点。」

    「纳兰先生何出此言?」阿提拉勉强地牵起嘴角。

    「赤那尚武,抢夺屠城是几百年来的习惯,实非一朝一夕所能更改。」纳兰紫渊没有直接解说,反而提起这样的话题来。

    「呼邪儿的做法霎看残忍,但就简单直接地提升了己军的士气,单看今次的战绩便知,他的军团所立军功最多、最大。这次回来,赤军中人人欢天喜地,四周炫耀自己所得的财富奴隶,麾下兵将没人不对呼邪儿心悦诚服。」

    「他天生就是一名战将。」阿提拉微笑着说,言下之意却是说明,他「只不过是一名战将」。

    纳兰紫渊也不知道有否听出弦外之音,还是淡淡地说。「反观大王子约束三军破城后不得抢掠杀人,却找来士兵怨愤,众将不满。」

    「百姓为天下之根本,若我军继续滥杀,只会令中原百姓愤起反抗。我管束下属,是为更远大的将来设想。」阿提拉俊朗的容颜上浮起肃严之色,若非面前的是纳兰紫渊,说不定他已拂袖而去。

    「大王子之行为出于仁慈大爱,令人肃然起敬,然而不是人人如同大王子般有远大的目光,大王子有没有留意到,这次回来,你直属的兵士人人没神没气,眼藏怨色。而刚才在金帐中,为呼邪儿叫冤的可不止有辖属赤军的将领——即使大王子没有留意到,但我想大汗一定已经看在眼内。」

    脑中如雷驰闪电,阿提拉一一回想这些天来的情境,刚才的情景,忽然发现一个极可怕的事实——向来支持自己的老一辈将领,甚至直属自己的几名将军一直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

    冷眼打量他的脸色,纳兰紫渊知道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意思。

    「大王子,夜深了,我应该告辞。」微微一笑,他转身而去。

    不远处的呼邪儿不知道从甚麽时候起已经发现了他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一见他招手,便飞也似地奔跑过来。

    「纳兰先生请留步。」阿提拉叫着,从后把他拉住。

    「大土子尚有何事?」纳兰紫渊顿足,脸孔微偏,向他轻轻盼去。那双乌漆的眼睛里星光流泻,即使没有丝毫情意,也显得如此销魂。

    「纳兰先生,除了抹额外,我尚有一物想送给先生。」软玉温香在手,阿提拉的心倏然跳动,好不容易才抑制着,念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僚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抑扬有致的声音,表达出复杂纠缠的悄悄心情,纳兰紫渊侧耳倾听,纵然再聪明绝顶,一时间也难以作出反应。

    最后一个字从阿提拉口中吐出,一双手倏然把纳兰紫渊扯离他的身边。

    「兰兰!」却是呼邪儿已经跑到,一把把纳兰紫渊抱住。

    看着他像头巨犬扑在主人身上撒娇的样子,阿提拉暗暗苦笑,迳自转身离去。

    第五章

    回到营帐,梳洗过后,纳兰紫渊坐在床上,正在青书的侍候下梳理头发。忽听呼邪儿仰起头问。「兰兰,大哥不停地念着肉什么?饺什么?他是不是肚饿?要不要我把父汗送我的麋鹿送给他?」

    他趴在地上把玩着几块石子,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纳兰紫渊与青书同时一怔,半晌后,纳兰紫渊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是在念诗,诗出自《诗经陈风》。」纳兰紫渊叹一口气,挥挥手着青书退开。「我平日教你的诗书,你到底都记到哪里去了?」

    「公子,我看呼邪儿聪明得很。『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哈!怎么我就从来没想到这首诗可以和肉呀饺呀联想在一起?」青书如此笑道,想不到呼邪儿用力地点下头去。

    「我很聪明!」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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