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四号是中秋节，父亲原本是打算四号之后再回去工作，但不尽如人意的是因为工作父亲四号当天要离开。于是，母亲决定三号晚上一家人好好聚一餐。
三号难得是个晴天，阳光强烈但并不晒，或许是错觉天黑的比往常都要晚。海鸥一家出门的时候太阳半挂在海的另一端，海面被阳光染得波光粼粼，像极了碎成一片一片的镜子。
去的那家餐馆离他们家属院有十几分钟的脚程，走到餐厅的时候太阳落得只剩下了一角，橙黄色的光将整条沥青路染上了颜色。现在还不到饭点，餐馆大厅里有些空荡荡的，只有角落坐了一桌的人。
这家餐馆是海鸥一家出去聚餐必定会去的餐馆，海鸥从小吃到大。餐馆里的人显然已经认识了海鸥一家人，还笑着问海鸥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
父亲点了几个之前常吃的菜便将菜单合上还给了服务员，又起身把每个人面前的杯子添满水。往海鸥杯子里倒水时，一朵茉莉花从壶嘴里流了出来，在杯子里打了个旋。或许是在水里泡了太久，花瓣在水中舒展着——颤颤巍巍地似乎想要离开花梗。
海鸥端起杯子抿了口水，有些烫但并不是烫到不能喝。
一家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气氛还算轻松，但聊着聊着话题就侧重到海鸥的学习上去了。母亲语重心长地说：“我问过你们老师了，国庆假后你们不是要月考了吗，好好把握开学以来第一次考试知道吗？”
父亲有些不赞同打断母亲，道：“别给孩子太大压力，我在家这两天除了昨天我让海鸥出去逛，你见小鸥哪一天出去了，整天闷在屋子里面身体都要被闷坏了……”
母亲视着父亲，并不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嘱咐海鸥。
海鸥沉默地坐着，望着面前的杯子发呆，忽的感觉舌头发木。
水太烫了，海鸥心想。
海鸥觉得自己不仅舌头是木的，整个口腔都是木的，一顿饭下来食不知味。她看着母亲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母亲是为她好吗？
母亲是为她好。
吃完饭回家的途中母亲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便让父亲同海鸥先回家。聚少离多使得父亲对海鸥的情况不是很了解，回家途中父女俩之间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尴尬。走到楼下的时候，父亲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海鸥说：“小鸥，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
海鸥脚步一顿，问道：“什么？”
楼道里装得是声控灯，由于年代久远声控灯要发出很大的响声才会亮起。楼道黑乎乎的，海鸥叫了几声灯才亮起，昏暗的灯光并没有照亮多少地方。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很怕二楼的电表盒吗？”父亲说。
电表盒被嵌在二楼的墙壁里——一闪一闪的亮着红光，在海鸥小时候二楼是没有安装声控灯的，再加上一闪一闪红色的灯光，那时海鸥一直坚信电表盒里住了一只红眼怪物，总是哭闹着不敢一个人上下楼。
恰好父女二人走到了一楼至二楼的拐角处，海鸥喊了几声，二楼的声控灯依然没亮。听了父亲的话海鸥的思绪似乎回到了儿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记得。”
海鸥抬脚走向二楼昏暗的楼梯间，墙壁里电表盒的红光快速的闪烁着。
海鸥没有停下脚步，留下一句：“但我早就不怕了。”
儿时的她，将红光视为怪物会感到害怕；而现在的她，曾被她认为是怪物眼睛的红光甚至能照亮她要走的路。
回到家后父亲从卧室里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月饼，说：“原本是想着明天咱们一家三口吃的……”
后面的话父亲没说出口，但海鸥知道——明天父亲要离开。
“今天明明是个大晴天，怎么会没月亮呢？”父亲看着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语。
海鸥顺着父亲的视线看过去，只有几颗星星发着微弱的光，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
10月3日周二晴
10月4日周三阴
“爸，你明天几点走？”
父亲回过神，玩笑般说：“很早，你睡醒的时候我估计都要到地方了。”
后来母亲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客厅的桌子旁吃着月饼。而父亲怅然若失地盯着窗外，海鸥知道父亲是在找月亮，中秋节无法陪在家人身旁，倘若今晚有月亮那就当做是中秋节了。
那晚海鸥睡的时候父亲依然在收拾行李，海鸥想去帮忙父亲摆摆手让她快去睡觉。海鸥醒的时候看了眼手机不到五点，她重新闭上眼睛但并没有睡。海鸥屏息凝神听着屋外的动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屋门被打开的响声，随后传来行李箱轮子在地板上摩擦发出的声响。
脚步声在房门外来回走动，过了会儿随着一声“咔哒”客厅的灯被打开，灯光透过门缝照了进来。海鸥撑起身子半靠着墙壁坐了起来，看着房门下面那道缝透出的光，有个人站在了海鸥门前，影子割破了那道光一动未动。对方没有任何动作，仅仅只是站在海鸥的门前，过了很久才抬脚离开。
是父亲，海鸥心想。
窗外的光线越来越亮，海鸥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未动。最终，随着房门外传来大门被关上的声响宣告着父亲的离开，海鸥轻轻说了声：“一路平安。”
这是对父亲说的，只是父亲不知道。
今天是中秋节，但在海鸥看来这与平常并没有什么区别，虽然母亲并没有要求海鸥要像往常一样按照表上进行，但海鸥仍待在卧室里写着每科的课外习题。母亲虽未说什么，但通过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对海鸥这样很满意。
傍晚，窗外天色黯淡，楼下的路灯已经亮起，厨房里传来母亲炒菜的声音。“小鸥，你去楼下帮妈妈买瓶醋，家里醋没了。”母亲的声音夹杂着炒菜声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知道了。”
海鸥下到二楼的时候试着喊了一声，没想到真的有灯亮了起来，是盏新装上去声控灯，明亮的白色灯光与其他楼层昏暗的黄色灯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海鸥心中快速闪过了一个想法——是父亲。
买完醋回来的路上海鸥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同父亲发话，对话框中的文字删了又删，她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机，看了看四周发现很亮，于是她抬起头看到了空中悬挂着的一轮圆月。海鸥举起手机对着月亮，明明肉眼看上去很清晰的月亮在手机上缩成一个小小的点，即使放大后也很模糊，但她依旧拍了一张照片给父亲发了过去。
最后删删减减发了句话：爸，今晚月亮很圆、很亮。
父亲没有立刻回复，海鸥将手机息屏放进了口袋，又抬头看着月亮。
月亮很亮，灯光也很亮。
海鸥今晚又写了张便签放进了那本书里，便签上只有短短一句话：阴天也可以有月亮。
当晚夜里海鸥睡得不是很好，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她梦到自己小时候被父亲扛在肩头在海边玩耍，父亲指着头顶盘旋的海鸥告诉自己的女儿：“它们跟你的名字一样，也是海鸥。”
“那我是一只鸟吗？”海鸥稚嫩的声音响起。
父亲笑着说：“也可这么想，给你取名为海鸥是希望你能自由自在的生活。”
“像它们一样？”海鸥问。
“像它们一样。”父亲回答。
梦境并不是连续的，而是碎片式的。
她梦到父亲对她讲：“你可以脆弱，可以流泪。”
又梦到自己因为害怕二楼红色的灯光找母亲哭诉，母亲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说：“你是女孩子，应该坚强，你不能哭，不能脆弱。”后来母亲不顾她的哭诉，强行让她一个人上下楼。
再后来呢，她不记得了。
母亲与父亲的话像两个极端，将她拉扯。于是海鸥不再流泪，不再脆弱，她也不畏惧那红色的灯光。邻居笑着向母亲称赞海鸥的独立，母亲则谦虚的来回客套。
梦境场景又忽地切换，她梦到自己初中回家时发现自己的日记本敞开着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母亲听到关门声有些慌张的从厨房跑了出来。
“为什么要看我的日记？”
日记本就那样随意的放在沙发上，将海鸥的心事毫无保留的暴露出来。
“我只是想更了解你。”母亲嘴一张一合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想了解我就不尊重我的隐私了吗？”
很奇怪，那一刻海鸥心中没有愤怒，更多的只是无奈。
“我是你妈，我们之间要什么秘密，再说你一个小孩子需要什么隐私呢？”
从那之后海鸥不再写日记，但母亲并没有收敛。海鸥愈发沉默看着母亲的举动。
海鸥今天醒的异常艰难，眼皮沉重的几乎要睁不开，好不容易从床上起来发觉头也昏昏沉沉的，伸手摸了一下额头发现有点烫。洗漱完后看着自己脸上不正常的红晕，海鸥叹了口气，在客厅茶几的抽屉找到一盒布洛芬看了看说明书，扣出一片就着水吞了下去。
母亲走出房门就看到海鸥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没开灯黑乎乎的一片，只能看出个模糊的身影来，母亲被吓了一跳，“怎么起这么早啊，灯也不打开。”
“睡不着就起来了。”海鸥的声音有些沙哑。
母亲没有发现海鸥的异样，打开餐厅的灯后径直走向厨房。吃过饭后海鸥再次确认没有少带东西后就出门了，不同与室内看着的阴沉，走出楼道后才发现半个太阳就挂在天边，今天是个晴天。
海鸥到教室的时候班里已经坐了一小半的人，李文博竟然也在其中。海鸥坐到位置上还没说话，李文博直接道：“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海鸥朝对方笑了笑说：“没事，有点发烧但吃过药了。”说完包也没收拾便趴在了桌子上。
郭子阳进教室的时候便看到李文博一脸紧张的看着趴在桌子上的海鸥，“怎么了？”郭子阳小声地问。
“好像发烧了。”李文博同样小声地说，“这样子不知道还能不能考试。”
连着两天的考试，海鸥的体温退了又升反反复复，连班主任都看出了海鸥身体不舒服，过来问海鸥要不要请假，海鸥摆摆手拒绝了。
考完试那天是周五，大多数同学认定学校刚放过国庆假期这个周末肯定不会再让休息了，但令人惊讶的是学校竟然给了周末两天假，整个学校都沸腾了。
“你想啊，咱们从周日放假放了四天，来学又考了两天试，考试那两天又跟玩的一样，再放两天假，四舍五入国庆放了八天啊！”李文博兴奋地说。
同学大都和李文博一样的想法，连老师布置周末作业都没人抱怨。相较于其他人的兴奋，海鸥则将注意力集中在手里已经修改过答案的试卷，可能因为生病海鸥这次发挥的不是很好，错题数量比往常的都要多。
李文博看到海鸥沉默的盯着卷子，出声安慰道：“没事儿啊，这次你生病没发挥好而已。”
海鸥朝李博文笑了笑。是没事，但不知道母亲会怎么想。
—
月考成绩出来的很快，周一的时候成绩表已经被打印出来了，正如海鸥所想的，相较于平时她考得不是很好——第六名。李文博看到海鸥的名次，笑着说：“不错啊，生病还能考第六，要不生病不就是第一了。”
海鸥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名次，她突然有些害怕回家，害怕看到母亲。海鸥不知道自己一上午是如何度过的，离放学时间越近海鸥心中就更加焦虑。江河似乎是看出了海鸥的焦虑，有些担忧地问道：“海鸥，你还好吗？”
似乎是被江河的话惊醒，海鸥点点头又摇摇头。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海鸥脑海中不断闪过母亲知道她的成绩后的各种情况。头顶成群结队飞过的海鸥的叫声将她从幻想中拉出，现在似乎到了迁徙的季节，海鸥结伴飞向南方。
吃饭的时候母亲果然问到了成绩，海鸥顿了很久才说：“第六……”
母亲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一遍问道：“第六？”
海鸥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餐桌上陷入安静，母亲没在开口询问，海鸥也低头不语。只是在吃过饭收拾碗筷的时候，母亲说了句：“没事。”
真的没事吗？
海鸥想。
没人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里母亲对她一如往常，海鸥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忽得想起了几天前在海边看到的沿着海岸徘徊的海鸥——要变天了吗？
—
阴晴不定的天气，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便下起了瓢泼大雨，临近中午放学雨势越大，教学楼像极了孤岛，而周围围绕着汪洋的大海。海鸥在抽屉里发现了上次忘记带走的雨伞，刚好今天能用上。
即便有雨伞，海鸥回到家里的时候衣服也湿了大半，只因风刮得太大，将雨水全部吹了进来。
海鸥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将湿淋淋的雨伞放在楼道里后，转身走向房间换衣服。干燥的布料贴着皮肤让海鸥舒了口气，那种黏在皮肤上湿漉漉的触感终于没有了。
因为窗帘没有拉开，整个房间昏暗极了，海鸥正打算出去的时候，看到书架上亮起的微弱的红色灯光，她愣住了。
海鸥不敢置信地走向书架——是监控，摄像头的方向对着她经常写作业的书桌。房间外传来母亲的呼唤，“小鸥，快来吃饭吧。”
海鸥浑身僵硬看着监控摄像头，母亲呼唤了好几声才醒过神。海鸥转身离开房间，关房门时看着摄像头的红光一点一点的被黑暗淹没，那红色的灯光像极了她儿时看到的怪物的眼睛。
红眼怪物住进了她的房间。
吃饭时母亲和海鸥两人谁都没有提起监控的事，表面上依旧融洽的吃了顿午饭。也就一个中午的时间——雨停了，除了地面续起的水坑，那场雨没有任何存在的痕迹。
海鸥下午去学校的时候李文博明显感受到了她的心情不是很好，问海鸥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海鸥笑意勉强摇了摇头。
李博文觉得海鸥今天很反常，反常到明明是一个听话好学生的海鸥竟然要早退，看着下午放学铃响起后收拾书包的海鸥，李文博问了句：“你要逃晚自习吗？”
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放心，老师要是来检查了我帮你打掩护。”
海鸥背起书包站了起来，朝李文博笑了一下，轻轻说了句谢谢。
天空灰蒙蒙的，海鸥随着放学的人群出了校门，在门口停了会儿最终朝海的方向走了过去。到海边的时候天没有完全变暗，还能看清海的轮廓，沙滩上空荡荡的，风带着细碎的沙子颗粒吹向海鸥。
海鸥站在海边看了很久，风吹得她眼眶发涩，海鸥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无力感。她想落泪，却发现没有眼泪，她想起自己答应过母亲不再哭泣，于是她的眼泪都蒸发了。
她是海鸥。
她是笼中的海鸥。
它是一只被囚禁的鸟。
思绪百转千回，她想起父亲是在这片海前告诉自己对她名字的祝福——希望她自由自在的长大。
可是爸，海鸥一点都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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